林潇没说话，白墨也在神游。
他昨晚基本是一夜没睡。
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休息了，很累，但睡不着。
他想起林潇带着眼泪的告白，虽然是被自己逼的，但总归是个告白。这让他心里的焦躁减少了一些，但一闭上眼睛却又会想起那些指令，他们像教训狗一样，让他对规定的指令有对应的动作，无论他是否愿意。
他想自己才在这地方呆了多久，林潇又待了多久呢？他这么多年在这里……他经历过什么呢？
他很想去了解。他们错过了那么多年。
这个想法徘徊在他的心里，几乎造成一种强迫般的焦虑感。他在昏暗中盯着林潇的后背，他想起自己扯出限制器时对方发出的声音，他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被痛苦刺穿了整个灵魂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哪里是脊骨？那像条蝎子，还在生长，恐怕都已经刺进了他的脏器。
白墨在这一刻有种深刻的冲动，他想扒开对方的衣服，看看那里有没有长好，想问他还会不会疼……他肯定不会说的，他或许又要逼他他才能张口说实话，也许又要哭……
一晚上他都这么乱糟糟地胡思乱想过去了。
刚过六点，白墨就悄悄起床，七点不到就到了办公室。
那会儿办公室已经有人了——这很反常。一般来讲大家都是踩点到的。
结果推开门，里面有一个看起来岁数不小的奶奶，还有个也就十岁出头的姑娘。
他立刻想起了传说中的李源一和严蕾，大概就是她俩了。请了两周假期出去玩，真好。不像他，好不容易有假还不许外出。
李源一一见他就开始笑，这是个笑起来的样子格外慈祥的奶奶。她贴着头皮的一层薄薄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带着自然的卷儿，被打理得十分得体，鬓角处还别了朵栗色小花。穿着身颇为花哨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刚从海边度假回来。
严蕾向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她看起来酷得要命，眼睛里带着某种不合年龄的东西。小姑娘穿得没奶奶花哨，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着，别着个奶奶同款的卡子，但是是红色的。
当然不可忽略的，李源一的手腕和严蕾的脚腕上都戴着限制器，放在肢体末端的位置应该限制度会比自己这种要小。
白墨礼貌地向她们打招呼：“您就是李源一李奶奶吧？您好您好，还有你就是严蕾……”
李奶奶一把握住白墨的手：“孙子，你怎么也跑到这鬼地方工作了？这地方风水不好，不能久留。”
白墨脸上的笑容一僵。
李奶奶用拐杖用力地敲了敲地面，看起来就像每一个你邻居家挑三拣四逛市场的奶奶：“这地方楼层太高，电梯又少，出入还有限制，办公室条件这么差，你看看这采光这通风，还有食堂的饭，还有售货机里的东西，，还有快递收货点，和我当年的条件都差不多，那可是将近二十年前呀！二十年！毫无长进！”
白墨看着奶奶絮絮叨叨的背影，又看向严蕾。严蕾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跑到工位上坐了下来，开始转圈圈。
说起工位，本来这里是六个的，两人一排分了两排，边上又多出来一列单独的工位。第一排是姜参和赤夭，第二排是胡坎儿和寸冉，边上那列严蕾在前李源一在后。白墨进来之后没地方，就单独在胡坎儿身后多加了一个位置。
门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赤夭卡着点进来打卡，后面跟着寸冉、胡坎儿和姜参。
寸冉看着白墨，像在看一个大麻烦：“我记得你今天休息？”
白墨点头：“我热爱工作。”
虽然他真的该打卡工作上班的时候也没做什么。
其实他只是想来找找有关林潇的资料。
他上学的时候并不是个安稳分子。他八岁进了索达翁之后认知限制解除了部分，从那以后他抓住了一切机会试探认知限制的底线，简直对此乐此不疲。
所以他也学了很多——不那么正当但好用的技能。比如黑进某个小网站什么的，不过当时教他这个技能的学长让他黑进去的那个网站他至今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全被限制了，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而且最后他跟着学长一起挨了罚，真是有口说不清。
在枷锁重重的地方试图跳舞的感觉令人兴奋起来，白墨感觉自己暂时从某种莫名的焦躁中脱离了出来，开始回忆早已生疏的技能。
他的手指开始并不熟练地敲打键盘。
“嘿！你在看我？没礼貌的家伙！”
李源一在白墨背后大叫，白墨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发现李源一正举着拐杖敲打办公室后方的监控摄像头。
“李奶奶，上个月我们刚跟内务汇报了财产损失，其中就包括您打碎的八个监控。”寸冉头也不回，“没人在看您，它们只是——例行公事。”
“不，这可不安全。你知道的，有那种喜欢顺着镜头看世界的怪物，我遇到过不止一个，那感觉可真糟糕，你们前两天不就解决了一个？那是个可怜的孩子，他遭遇了网络暴力——”
“奶奶，您慢慢砸，我不说话了。”寸冉双手合十拜了拜各位路过的列祖列宗。
“哎呀，你学会了没有？”李源一拍了拍白墨的肩膀。
白墨懵懂地点头。
“你会了个屁！你这样甲方会把你杀了——记得在键盘下面放把刀，那会很有用的。”李源一一双皱巴巴又干瘪的老手钢箍一样钳住了白墨的手，然后放到了一边，自己动手在键盘上操作起来。
那一双手放到键盘上，就像钢琴家摸到了黑白键，竟显得如此流畅、优美又漂亮得不可思议。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事，我从前到别人地里摸地瓜都是趁着天黑——哎呀，最好没有月亮，越黑越好。我们就只摸几个小的，趁着天黑烤熟了——甜得像是蜜糖。我好多年没吃过了。”
电脑上一串串代码敲打而过，这玩意儿仿佛是牢牢地印在了李源一的脑子里一样被她记得清晰。
“我从来都没有吃过蜜糖一样的地瓜。”白墨死死盯着电脑，他看着李源一动作飞快地进行操作，精巧而迅速地将他面前折叠严密的网络世界展了开来，那么多那么复杂的技巧，但被这位奶奶牢牢地掌握，几乎像是本能。
“那你可真是白活了。”李源一眨了眨眼睛，她放过了键盘，示意白墨请便，“不过你也不一定爱吃不是吗？现在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有太多比地瓜甜的东西了，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是啊。我想吃什么都可以。但我想有机会我还是要尝尝您说的那种地瓜。”白墨看向电脑，李源一绕过了某项权限指令，现在他能够看到高于自己权限的一些东西，但显然还不够。他还需要继续在更细小的项目里寻找，这需要绕过更多的权限。
“奶奶，您家种地瓜吗？”白墨回头看向李源一，“教教我怎么种呗？退休之后我非得搞块地不可。”
“哎呦，这可有讲究……”李源一拉了一把椅子坐过来，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从袖口里摸出个u盘塞给白墨，“其实挺难的，这玩意儿需要天赋，还需要浇灌，我们得慢慢努力。不过种子也很重要。好的种苗非常重要。也许我可以找一些给你，西区那边有很好的地瓜苗子……”
“你把苗子插到地里面，好的苗子会告诉你，它该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李源一笑吟吟地看着白墨，“孙子，你还有的学呢。”
“您要能找着好苗子，又想吃，为什么不自己种些来吃？”白墨悄悄收起了u盘，“因为别人家的更香吗？”
“当然——不是。”李源一的拐杖敲打在白墨的脚尖，“我会种地瓜。我吃掉了它。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我尝到了甜味，我得以裹腹，但别人该饿死还是饿死了，地瓜也变不成炮弹，不能打死可恶的人。”
“地瓜不可能变成炮弹。他们有生殖隔离。”
“小子，这世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李源一的拐杖在半空中划过，指向了窗外，“七十年前人还没多得要住到地下，六十年前城市也还不会飞，五十年前的人也没想着日后会被人控制意识和情绪——这世上什么都可能发生。神明被创造，也会被杀死。怪物会诞生，也会被利用。地瓜当然变不成炮弹，但可以喂饱造炮弹的人。”
“您怎么知道哪个是能造炮弹的人？”
“我尝试一切可能性。我认为好的可能性。就像我打游戏时一样。我喜欢打游戏。”李源一灰色的眼睛像阴霾密布的天，“我在夜里看到了海。我的影子告诉我这片海是安全的。它给了我一把刀，可以撕裂长夜、划开大海的刀。我拿着刀走了很远很远，我不想回来。但人们总会回来。”
“人们并不总是会回来。”白墨在某一刻同李源一达成了某种含糊的协议，“人们各自有其归处。”
“而归处并不总是在他们回去的地方。”李源一笑了，“你的灵魂会归于何处呢？”
白墨看向电脑屏幕，屏幕上正在无声地播放着当年林潇沉没【救赎】大城的视频资料。
视频很模糊，但仍能够看得出当时情况的混乱和不堪。视频上的林潇已经失去了人形，徒留下一副被黑色的布条一样的东西缠绕包裹的巨大骨架。他就那样瞪着头骨上那两个空荡荡的眼眶，站在那座巨大的移动城上，像个刚从土中爬出的游魂。愤怒、悲伤、不顾一切。
“我的灵魂……归于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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